开篇的话:
《中华民族共同体概论》中讲到,“西晋灭亡后,原属西晋的河西四郡转变为前凉,其由忠诚于西晋的凉州刺史张轨建立。在前凉经营之下,河西安定,吸引大批汉人士族前往避难,使河西保存了一脉魏晋文化。”“在河西走廊建立政权的鲜卑、氐、卢水胡及汉人等,虽然族属不同,却都纷纷以‘凉’为国号,互相承继‘凉’的国统,这源于他们对两汉在凉州地区具有巨大影响的共同历史记忆”。为更好理解五凉文化的内涵,本篇将探源五凉文化所蕴含的中华文明的突出特性,以飨读者。
陈寅恪先生在论及隋唐文化及典章制度的渊源时谈到:“西晋永嘉之乱,中原魏晋以降之文化转移保存于凉州一隅,至北魏取凉州,而河西文化遂输入于魏,其后北魏孝文、宣武两代所制定之典章制度遂深受其影响,故此(北)魏、(北)齐之源其中亦有河西之一支派,斯则前人所未深措意,而今日不可不详论者也。”
“上续汉魏西晋之学风,下开魏齐隋唐之制度,承前启后,继绝扶衰,五百年间延绵一脉”的五凉文化以其兼收并蓄、融合创新的鲜明特征,在中华文明历史进程中发挥着独特而重要的作用。
▲武威市五凉文化博物馆展览一角(图片来源:武威市人民政府)
西晋永宁元年(301年),从洛阳到长安到处弥漫着战火。散骑常侍张轨被推举为凉州刺史,离开洛阳来到凉州,开启了五凉的历史。凉州是河西走廊的东部门户,向东连接关陇,向西通往西域。当中原王朝统一强大之时,凉州是总御西北和稳固边疆的政治、军事和经济中心。战乱之时,这里有粮可供、有险可依、有兵可恃,足以自保。两汉以来,武威“通货羌胡,市日四合,每居县者,不盈数月,辄致丰积”,实为“富邑”。自汉而来,武威凉州人民自垦自种、自给自足,社会敦睦,洋溢着古朴和谐的村社风情,正所谓“酒礼之会,上下通焉,吏民相亲,是以其俗风雨时节,谷籴常贱。少盗贼,有和气之应,贤于内郡。”
▲魏晋·人物采桑轺车图壁画砖(图片来源:武威市五凉文化博物馆微信公众号)
当“八王之乱”终结、“五胡十六国”拉开序幕时,张轨在凉州已主政五年。五年来,张轨效随窦融,平定反叛,保境安民,政局稳定。同时大力发展农耕、轻徭薄赋,引进人才、提倡儒学,在乱世中缔造了一个安详自足的理想国度。“秦川中,血没腕,唯有凉州倚柱观。”凉州一时成了“中原避乱者日月相继”的乐土。许多硕儒贤哲走进凉州或参政为官,或著书立说,或收徒授业,加上本土文人学士的参与和推动,使中原文化与西域外来文化、草原游牧文化和本土文化在之后140多年的交流与冲突中融合并得以发展传播。公元398年,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带领数万凉州人、数千工匠迁徙平城(今山西大同),同时很好地继承了凉州典章制度和文化传统,构成了隋唐政治制度的源头。在继承与融合中,五凉文化实现了与中华传统文化同宗同源、一脉相传。
在中原人口为躲避战乱纷纷向淮南、江南等地迁徙时,张轨坐镇的凉州也成了中原流民瞩目的地方。特别是官僚和士人怀着深深的忧虑,希望找到一块“遗种”之地。为了安置避难者,张轨上表西晋政府置武兴郡。中原流民大量迁徙凉州,对河西经济的开发,对前凉政治和文化的发展都带来了积极的影响。与此同时,凉州人口剧增,旧有的姑臧城已经不能满足新的发展要求。加之当时凉州财力、人口和物力充盈,足以营建大规模的城池。于是,在张轨的主持下,姑臧城开始了大规模的营建。由于张氏家族十分注重儒学,姑臧城的设计严格体现着《周礼》中王都的营建思想和方位布局,蕴含着儒家仁爱、博爱的精神。新建成的姑臧城街道相通,规模宏大。同时由于姑臧城本身的格局,又首创了宫殿在北、市集在南的“宫北市南”新格局。后来,北魏攻占姑臧,将大批姑臧居民带至北魏首都平城,并按照姑臧城的样式修建了新的都城。北魏孝文帝为了彻底汉化,派出最信任的大臣李冲重修洛阳城,洛阳格局又影响到唐都长安的营建。姑臧城的创新性布局影响了后世王都的布局,在中国建筑史上具有历史性的意义,被誉为中国礼制王都的典范。
▲姑臧城现今所在位置示意图(图片来源:武威市五凉文化博物馆微信公众号)
五凉政权统治期间,十分注重文化的创新性发展。《魏书》记载,凉州“自张氏以来,号有华风”。陈寅恪先生指出,“张轨、李暠皆汉族世家,其本身即以经学文艺著称,故能设学校,奖儒业......段业则事功不成而文采特著,吕光、秃发、沮渠之徒俱非汉族,然仍能欣赏汉化,擢用士人,故河西受制于胡戎,而文化学术亦不因以沦潜。”五凉政权大力倡导儒学,推行教化,置崇文祭酒,行乡射之礼,文治兴邦,教化齐俗,促进了河西文化的繁荣发展。五凉还是将宗教与艺术紧密实现联系的时代。公元5世纪,中国石窟开凿达到极盛时期。犍陀罗艺术经龟兹传至凉州,又融合东方宗教的宁静超脱,最终形成了以天梯山石窟为代表的“凉州模式”,并影响到了云冈石窟和洛阳龙门。余秋雨说,宗教一旦和艺术连在一起,就变成一个万世不灭的形态。在这样的结合中,艺术和宗教达到高峰,人类的文化艺术就留存了下来。而谁也没有想到,凉州完成了这个结合。五凉文化的创新源于中原、本土和西域文化三源融合,创新的精神渗透到了五凉政治、经济、军事、宗教、艺术等领域,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一定的高峰。
张轨治理凉州十三年,临终时嘱咐文武将佐:“咸当弘尽忠规,务安百姓,上思报国,下以宁家......善相安逊,以听朝旨。”张轨死后,张寔摄理凉州政务,深受中原文化熏陶和政治影响,与其父一样文武并用,以武守文。公元315年,凉州士兵得到一块刻有“皇帝玺”三字的玉玺。凉州文武官员同向张寔祝贺,认为天意如此。张寔“弘尽忠规”,对大家说,“我平常最恨汉朝的袁氏兄弟,他们为得到皇帝的玉玺不择手段,大失人心。不然天下也不会为曹氏所据,诸君又何出此言?”当天就派人把玉玺送到了长安的晋愍帝小朝廷。张寔死后,其弟弟张茂和儿子张骏相继继任。张茂“虚靖好学,不以世利婴心”,临死前拉着侄子张骏的手叮嘱道:“我张家世代忠良,今虽华夏大乱,皇舆播迁,你也应当谨守人臣之节,上不负晋室,下保全百姓,则凉州幸甚!”
▲魏晋时期五凉地图(图片来源:武威市五凉文化博物馆微信公众号)
西晋永嘉二年(308年)四月,刘渊的大将王弥兵指洛阳,京师告急。凉州发动洛阳保卫战,派凉州名将北宫纯等率领凉州铁骑驰援京师,大败王弥,洛阳解围。一时之间,洛阳百姓在街头巷尾遍唱“凉州大马,横行天下。”后来,刘曜再次兵围长安,四方诸候无人响应,张寔再次兵援,并呈书朝廷表达其虽在孤州远域,但誓死不忘救难于朝廷的责任。“凉州铁骑”两战王弥、二救洛阳,成为五凉政权尊表朝廷、维护统一的有力佐证。在漫长的历史积淀中,中华文明的统一性建立于强大的文化认同之上,铸就成共同的理想信念。无论是五凉政权的掌握者,还是风云五凉的文武豪杰,国土统一、国家稳定、民族团结、文明赓续是他们共同的坚定信仰。五凉始终坚持以中原王朝为正朔,虽然偏安一隅,但始终心怀一统,凉州文脉也由此形成。陈寅恪先生说,“此偏隅之地,保存汉代中原之文化学术……继前启后,实吾国文化史之一大业也。”这种大业,既是文化之幸,更是祖国统一之幸。
当喝着石羊河水长大的前凉王张天锡来到东晋时,孝武帝问他北方何物最可贵?张天锡应声而答:“桑椹甘香,鸱鸮革响,淳酪养性,人无嫉心。”在张天锡的眼里,古凉州最美最可贵的是味道甜美的桑椹、叫声清脆的鸱鸮、养人心性的美酒和没有嫉妒之心的凉州人。人无嫉心,充分体现了五凉文化的包容性。这种包容性首先表现在对人才礼而用之的态度上。自前凉张轨始, 五凉统治者对中原流寓凉州的士人大儒积极接纳,礼而用之,“子孙相继,衣冠不坠,故凉州号为多士”。而对本土人才,五凉统治者更是选拔擢用,人尽其才,出现了宋配、索敞、刘昞、宋繇等璀璨群星。陈寅恪先生论道,“此郡实笃忠厚,人物敦雅。天下全盛时,海内犹称之,况复今日,实为名邦。”这种包容性同样体现在促进农业生产等经济发展中。积淀数千年的中原农耕文化源源不断输入河西,提高了农业耕作水平。加之五凉统治者采取农耕奖励政策,兴修水利,发展农业生产,形成了富庶的河西经济区。河西魏晋墓葬出土的彩绘牛耕、耙耱等反映农事的一系列壁画,无不体现出五凉农耕文化方面的包容融合。这种包容性更体现在宗教传播与兴盛发展中。凉州自张轨以来,世信佛教。五凉时期的凉州,寺院遍布各地,石窟居全国之冠,讲经译经活动非常活跃,一时成为北方的佛教胜地。北凉时期,沮渠蒙逊邀请高僧昙无谶主持大规模的译经活动,并在凉州南山开始大规模的凿窟造像。西域高僧在凉州深得礼遇,称凉州为富地;佛教东渐凉州,也产生了昙曜、竺佛念等闻名中外的凉州高僧。范文澜先生就此指出,“作为北朝佛学主流的禅学,以及规模巨大的佛教艺术,都导源于凉州。”
▲敦煌莫高窟275窟西壁—北凉时期的佛教壁画(图片来源:敦煌研究院)
这种包容性还体现在多民族的交流融合与团结进步上。前凉张骏西征龟兹、鄯善、于阗、焉耆,降服西域,西域诸国俱遣使 “诣姑臧奉贡”;氐族吕光西征龟兹、焉耆,返回凉州时建立了后凉政权;沮渠傉檀曾迁徙西平、湟河诸羌3万余户于凉州等地,这些民族不同程度地受中原文化浸润,彼此相互学习,取长补短,守望相助,和睦相处,极大地促进了经济文化的繁荣,推进了民族融合的历史进程。
经济发展离不开和平。史书记载,凉州、姑臧自古以来是个安世安定之州、文明衍化之州。因为凉州和平安定,中州避难来者日月相继走向凉州,凉州是他们心中的诗与远方。因为凉州和平安定,各种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西域胡人也汇聚凉州。粟特人行走在撒马尔罕到凉州的路上,他们信仰的祆教、拜火教逐渐变成了佛教,他们在汉化的旅程中创造了“昭武九姓”,他们在河西凉州聚集经商,创造了以商业为中心的文明族群。五凉政权在凉州营造了一个非常丰厚的文化营养之地,为佛教传播提供了非常饱满的文化生态。鸠摩罗什来到凉州,汉学在他身上得到了充分的融化。鸠摩罗什早年不通汉语,在凉州这片经史之学高度发达的文化沃土上,接受中国文化,把来自龟兹的佛教文化通过翻译、阐释实现了创造性的转化,为佛教中国化做出了重要的贡献。艺术繁荣注解着和平。在丝绸之路重要的节点凉州,来自西域的龟兹乐和河西地区本土音乐融合,形成了那个时代最流行的西凉乐。当西凉乐走进长安,又和中原清商乐再次融合,改编出的《凉州曲》一时风行天下。文人士大夫纷纷依曲填词,创造出了《凉州词》。凉州乐歌、凉州曲、凉州词拥有长久不衰的艺术魅力,除却原土赋予的天资和创造性转化外,对美好与和平的向往、对盛世盛景的艺术再现,是最为关键的动因。
五凉时期,中原文明由此开枝散叶向世界各地传播,世界各地文明由此汇聚辐射传向中原大地。凉州向西,是往前开创;凉州向东,是回家之旅、回到中原之旅。中华民族最丰富、最坚实的家国情怀永远扎根于此,文化的力量永远是和合为贵的内生动力,忠诚担当、建功立业的中华美德一直在此充分张扬。一片雄心在西凉。凉州有一种文化的认同感,更有一种价值的归属感。“晋史传韬略,留名播五凉。”五凉历史积淀层叠为深沉的文化记忆,构成了中华民族文化的重要部分,内涵丰富博大,影响久远深刻。兼收并蓄、融合创新的五凉文化,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留存、延续具有功不可没的重要意义。
作者简介:徐永盛,高级记者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现任武威市融媒体中心电视编发中心主任。